娘子,别这样!
弩箭的样式,与普通长箭不同,一眼便能瞧出其中差别。
收缩的瞳孔中,倒影着菱形的箭头,箭头显然经过仔细的打磨,锐利如针。甚至还能朦胧窥视到,箭头四周空气被破开的痕迹,尖锐刺耳的破空声,先一步于耳畔回荡。
许是因为肉身淬炼太多次的缘故,宋言的听力,视力,感知力都比最初的时候显著提高,他甚至能清晰看到弩箭于半空中撕裂过来的轨迹,能清晰看到一片片飘飞的雪花,于箭头之上破碎。
若是将这画面录下来,慢速播放,许是还有一种别样的美感。
下一瞬,宋言抬起右手。
旋即用力紧握。
嗤。
一股剧痛自掌心中传来。
刹那间,宋言感觉手里抓住的不是弩箭的箭身,而是一条剧烈扭动的蛇,弩箭于掌心中蠕动着又前进了好几寸的距离这才停下。
抿了抿唇,偏到一旁的脑袋重新摆正。
刚刚那一幕,是有些危险的。
是以宋言做了双重准备,一边伸手试图抓住弩箭,一边提前将脑袋偏到一旁,便是手没抓稳,弩箭也不至于在脑袋上留下一个窟窿。现如今脖子恢复正常的角度,便察觉弩箭锋利的箭头,距离眉心不过几寸距离……下次却是不能这样冒失了,大抵是受到之前洛天衣随意捏住弩箭那一幕画面的刺激,总想要试试自己能不能做到。
抬起的手臂缓缓落下,低头看了看,便见着掌心处被速度极快的弩箭,愣生生磨破了一层皮,沁出一串血珠,火辣辣的疼。
比起当日画舫上洛天衣的举重若轻,终究还是有着不小的差距。
抬眸冲着左侧斜上方的位置望去,那里有一株大树,树上却已空空如也,溜的倒是挺快。弩箭于掌心中转着圈圈,和之前画舫上行刺的弩箭一样,箭身上的编号被磨掉,无法追踪其来历。
自从上一次行刺之后安静了许多时日,本以为对方已经放弃没想到这时候居然又一次下手了。
这是准备嫁祸给杨家吗?
于杨府门口,三十多岁的门子眼见马车停下,宋言自马车中下来,便准备上前迎接。
以杨家的权势和地位,每天想要拜访杨家的人数不胜数,绝大多数人都是满脸谄媚,不敢有丝毫怠慢,便是他这样的门子,都能收到有一份价值不菲的银封,一来二去也逐渐养成了门子骄纵的性格。只是这一次情况却是有些不同,老太爷可是专门叮嘱了,今日会有一名极为重要的客人要过来,定不能有丁点怠慢,若是让客人有些微不满,便小心自己的狗脑子。
是以门子一直便小心翼翼又焦急的等待着,见着宋言,完全符合老太爷描述的特征,虽惊讶于这样一个年轻的少年,究竟是何德何能,能让自家老爷如此慎重,但还是立马满脸堆满笑意,谄媚的迎了上来。
可还没来得及说上一句话,一根弩箭便直奔客人的脑门。
门子的面色也是倏地变了,该死,这里可是杨府门口,在这里遭到刺杀,杨家简直是黄泥落到裤裆里,不是屎也是屎了。
幸好这位客人身手不错,总算是没有见血。
用力吞了口口水,门子毕恭毕敬的冲着宋言行了一礼:“您就是宋侯爷吧?”
“还请您稍等,我这就回去禀告老爷。”
一边说着,门子便连忙往杨府内跑去,遇到杨府的护院,便招呼一声,数十个护院哗啦啦的出了大门,将杨府门外的宋言甚至还有马车和车夫,团团包围,背对着,视线警惕的盯着四周。
老太爷叮嘱的是,宋言若是到了不用经过禀报,可以直接将人迎进来。
大抵就是这样安排的,让门子迎进杨府,杨和同这边再亲自过去于院内迎接。
一方面,给足了宋言颜面。
另一方面,也维护了杨府的体面。
像这样的人家,待人接物方面都是极为慎重的,杨和同虽然想要拉拢宋言,暂时化解和宋言之间的矛盾,但若是他亲自到大门口迎接,那便是将杨家的颜面丢在地上狠狠践踏,更何况,杨和同一个六七十岁的老头去迎接一个十六岁的后生,也于礼不合,若是让外人瞧见,多半还要流出宋言不知礼数的传言,许是会让宋言以为杨和同在故意给他难堪。
但眼下情况必须要提前跟老太爷通口气,也好有个准备。
这门子显然是个聪明的。
实际上,像杨家这样的大户人家,管家,门子之类的角色,那都是个顶个的人精,很多时候主家不在,他们就必须要暂时代替主家,处理各种杂乱的事情,没点心思还真做不来。
一路小跑,直接到了后院。
凉亭内,杨和同依旧在品茶,同时还在小声同杨瑞,杨景硕,杨国臣,杨国礼说着什么,听到脚步声便忙闭上嘴巴,略显责怪的眼神看着门子,似是对门子的着急忙慌有些不满。
身为杨家的下人,必须要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胆气。
“老太爷,不好了,出事儿了。”门子却是顾不得那许多,快速说道:“那宋言来了。”
“来就来了,你差人通报一声,迎进来便是,这样慌慌张张像什么样子?”杨和同没好气的说道。
“可是,宋言在杨府门口,被人刺杀了。”
噗。
一听这话,正在品茶的杨瑞,杨景硕口中茶水齐齐喷了出去,脸上表情瞬间变的极为诡异。
便是杨和同自己面色都是陡然煞白,一口气差点儿没憋过来,脑袋里面更是嗡的一声,差点儿晕过去,过了几息,杨和同噌的一下站起来,一把抓住门子的肩膀:“人呢?人没死吧?”
人老成精,杨和同一下子便能想明白这里面的诀窍。
宋言上午刚刚捏碎了几个杨家人的脑袋,下午就在杨府门前被暗杀。
如此一来,那当真是百口莫辩。
杨家纵然是做了数之不尽的恶事,但这件事当真没做过……只是,有人会信吗?
没有人会相信,毕竟杨家有前科,就是这般嚣张跋扈。
到那时候,有的只是白鹭书院和房家的落井下石……尤其是白鹭书院,原本杨家和白鹭书院势均力敌,这一次白鹭书院遭遇重创,势力骤降,想要重新恢复到全盛状态显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。
但,将杨家拉到和白鹭书院同一水平,却是再简单不过。
该死。
究竟是谁?
这手段,当真阴毒。
莫看杨和同好似一个枯瘦的老头儿,可这一刻,手上的力气,却是大的让门子都有些心惊,肩膀上的骨头好似都快要被捏断,火辣辣的疼,眉心一抽一抽的,心说你的成熟呢,稳重呢?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胆魄呢?当然,这般想法只敢在心里吐槽一下,却是绝对没那个胆子说出口的:
“没,没死。”
“宋侯爷,抓住了弩箭,但刺客跑了。”
呼。
听到这话,杨和同整个人重重吐了口气。
人没死就好。
虽说在杨和同心里,当真是恨不得将宋言大卸八块,但绝不是现在,更不是在杨家门前。直至整个人放松下来,杨和同这才发现大冷天的,他的额头都已经沁出一层冷汗……他的性格,其实真的很沉稳,但没办法这一次的事情实在是太过特殊。
用力吸了口气,躁动的心逐渐冷静下来,杨和同又仔细询问了一下,最后道:“你做的不错,去管家那里领三百赏银。”丢下一句话,紧了紧身上的衣服,又做出惊慌失措的表情,忙一路小跑往门外去了。杨景硕,杨国礼,杨国臣,杨瑞四人便忙跟在后面,留下门子满脸喜色。
宋言安静的留在杨府外面,把玩着手里的弩箭,嘴角自始至终都挂着浅浅的笑意,约摸过去了几分钟的时间,便听到杨府内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,旋即便看到一行数人急匆匆的自府内冲了出来,最前面的那一位不是杨和同又是谁?
他似是很着急。
皱巴巴的脸上都满是汗珠。
一个不慎没注意到门槛,还差点儿摔倒,姿态显得颇为狼狈。
一路跑到宋言面前,忙抓住宋言的双手,拉着宋言上下打量,发现宋言身上并没有受伤,这才一副稍稍安心的模样:“没事就好,没事就好,让宋哥儿受惊了,快快随我进府。”
宋言笑笑,并未拒绝。
就这样让杨和同拉着,到了杨府内部。
随意扫了一眼,对杨府内的风格也有了大概的了解,大约就是低调的奢华吧。
青石子路面,每一枚鹅卵石,形状大小都是高度统一,一眼望去就有种莫名的和谐,庭院内的假山,用的是玉化黄蜡石,外表看起来只是稍微光滑一点的石头,可玉化黄蜡石还有另一个名字,便是黄龙玉,价格昂贵。
水榭亭台,庭院楼阁。
一眼望之,居然有种南方园林的风格。
于杨和同的亲自引领之下,一行人便到了客堂。
说实话,气氛多少有些怪异。
杨国臣的儿子杨铭,虽是庶出,但杨国臣也颇为疼爱。
杨铭是被房海,房德逼死的。
而杨家人,一直怀疑这背后或许也有宋言的影子。
只是经过调查,出事儿的时候宋言已经率领着备倭兵,前往平阳,倒是没能抓住什么把柄,但心里就像是拧了一个疙瘩一样,甚是难受,现如今和宋言共处一室,宋言还坐在下首位,杨国臣,杨景硕这些长辈作陪,便觉得浑身不自在。
宋言倒是也没客气,随手将弩箭掷于桌面,杨国臣,杨景硕心里便是咯噔了一下。这宋言,简直就是一个疯批,若是让宋言认准,这一次刺杀是杨家所为,怕是会借着这个由头,对杨家展开血腥的报复。
有一个宗师级高手保护,宋言简直是将肆无忌惮刻在了脸上,看看这个家伙做出的事情吧,不过只是短短一个月的时间,东陵城多少人因着宋言的缘故妻离子散,家破人亡?再想想今天上午被宋言捏碎脑袋的尸体,还有等待着被抄家灭族的诸多官员亲眷,未来几日时间,怕是要有成百上千的人丢了脑袋。
这混蛋,甚至还要在东陵城筑京观。
还两座。
疯子。
若是宋言能听到杨国臣,杨景硕心中想法,怕是要冤枉死了,堆京观的事情明明是宁和帝下达的命令,跟他宋言有啥关系?别总是往他头上扣屎盆子好不好?
“中书令大人,这件事情总要给我一个交代吧?”眨了眨眼,宋言很随意的说着。
有婢子送来了香茶,美酒。
还有满满一桌子的美味佳肴,凉菜热菜,荤菜素菜,应有尽有。随着客堂铜炉中木炭噼啪作响,寒意被驱散。
杨和同挥了挥手,便让诸多婢子暂时离开。
“这件事,不是杨家做的。”杨和同眼睛眯了一下,倒是没想到宋言居然这般开门见山,连一丁点客套的表面功夫都懒得做。
宋言点头:“我知道。”
杨国臣,杨景硕,杨瑞都冲着宋言投去好奇的目光。
宋言笑笑:“我相信,杨家还没这么蠢……”
“若是真蠢到,在自家门口刺杀自家的客人,杨家也不可能有现在的势力。”
“但,不管怎么说,事情毕竟是在杨家门前发生的,不是吗?”
杨和同抚掌轻笑,望向宋言的视线中多出一丝赞许,聪慧,进退有据,不愧是能屡次让杨家吃瘪的人,虽尚且年幼,可城府,看人待事的眼光,堪比朝堂上摸爬滚打多年的老狐狸:“宋哥儿说的没错,当事情在杨家门前发生的那一刻,杨家便已经被卷了进来。”
“便是想要脱身,也是不可能的。”
“你放心,你被刺杀这件事,杨家会调查,一定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。”
宋言便点了点头:“如此就麻烦中书令了……这弩箭,样式似是军中用品,或许可以从军中开始调查……当然,具体怎么做是杨家的事情,只要别……牵连无辜就好。”
军中?
牵连无辜?
你直接报宋靖的名字得了。
腹诽着,杨和同脸上笑意却是更浓:“当然,当然,杨家做事向来公平仁义,绝对不会无辜牵连旁人,这一点宋哥儿你可以放一百个心。”
杨景硕和杨国臣相视一眼,齐齐吐了口气。
他们大约明白,为何一个做了那么多年的户部侍郎,都没能往上动一动;为何一个就被扒掉了礼部尚书的官服,大抵就是……还要脸吧。真不知道,老爷子究竟是如何说出杨家做事公平仁义这句话的。
宋言被刺杀这件事,暂时算是被按住了。
接下来便是饮酒,吃菜。
酒过三巡。
“说起来,宋哥儿来东陵也有一个多月了,可曾怀念平阳的生活?”吃着,聊着,不知怎地杨和同便将话题转移到了这边。
宋言夹了一块病死的牛肉塞进口中:“不想,平阳那边天天大雪,冻死个人,还是东陵这边更舒服一点。”
杨和同面皮一抽。
这小伙子,怎地不按常理出牌?
这一刻,杨和同总算是明白什么叫请神容易送神难了。
讪讪的笑了两下,杨和同再次开口:“你的妻子天璇郡主就在平阳,你就不想?”
宋言便眨了眨眼睛:
“小姨子陪着,很快乐,不想。”
嘶。
隐隐便有奇怪的声音传来。
尤其是杨瑞,看向宋言的视线都满是羡慕。
他不知洛天璇长相如何,但洛天衣是见过的。
东陵城有不少相貌秀美的女子,但能比得上洛天衣的,少之又少。
这混蛋,是准备姐妹通吃吗?
太卑鄙了,太无耻了,太让人羡慕了。
听说,洛天璇洛天衣姐妹下面,还有一对儿双胞胎小妹,生的古灵精怪,娇俏可人;上面还有一个岳母洛玉衡,那简直就是宁国最完美的女人,宋言这混蛋,该不会是想着一锅端吧?
妒忌让杨瑞面目可憎,自己怎地就没有这般好的运气。
杨和同脑门上就是一层黑线,饶是他也算是个老狐狸了,可宋言的回答,却是让他完全不知该怎么接话,只能有些尴尬的笑了笑,他也发现了,宋言虽然诡诈,但跟宋言打机锋显然不是个明智的选择,或许开门见山,事情会更容易处理一些。
抿了抿唇,杨和同自袖子中摸出了一个信封,缓缓推到了宋言面前:“平阳府去年遭到女真铁骑践踏,一片狼藉,自听闻之后,老朽便一直心痛,总想要为平阳府的父老乡亲做点事。”
“只是,那时候平阳刺史是钱耀祖,老夫早知那人不是个好的,担心我的心意落入钱耀祖手里,怕是一个铜板也花不到平阳百姓身上。”
“现在好了,宋哥儿你来了,平阳的青天就有了。”
“这点心意,还望宋哥儿收下,好尽快重修边防,尽快让平阳的百姓恢复生产。”
瞧瞧,文化人说话就是好听。
便是让都察院的御史瞧见,都说不出行贿受贿的话,明明是杨家心善,见不得平阳百姓受苦,捐钱捐物,这是大爱无疆啊。
宋言不缺钱了,但钱这种东西,来多少他都不嫌多。
“如此,我便代平阳的百姓,谢谢老太爷的慷慨了。”
称呼变了,从中书令,变成了现在的老太爷……伸手拿过信封,完全不背人的,直接拆开,一张张银票数了起来。
厚厚的一沓。
宋言却是不太满意,只有五十张?
你瞧不起谁呢?
宋锦程那家伙都能随便拿五十张出来,你堂堂中书令跟工部尚书一个档次,你好意思?
宋言的面色便逐渐沉了下来。
杨和同的眼角时刻注意着宋言的表情变化,当下便给杨瑞,杨国臣几人递了个眼色,当下,杨国臣立马也从袖子里摸出一个信封:“说起来,你也算是我的外甥,做舅父的也没什么好东西,唯有一点上不得台面的黄白之物,全当是舅父对平阳百姓的一点心意。”
手指捏了捏,厚度和之前的差不多。
这便是一百万了。
宋言脸上终于泛起浅浅的笑意:“这让我怎么好意思。”说着,便将两个信封塞进袖子:“下次不许了啊。”
杨瑞脸皮抽了抽,不好意思?不好意思你还揣的那么快。
抿了抿唇,杨瑞也取出了好几个信封,全都放在桌面,推到了宋言面前:“表弟,表兄我日子也有些借据,虽担忧平阳的百姓,却有心无力……只是,听说表弟现在正和安宁侯一起,负责调查鬼洞的案子。”
“我杨家也出了几个败类,和鬼洞勾搭成奸,爷爷深以为耻,已经差人快马送了一封家书到琅琊,准备召开宗祠,将那几个败类逐出族谱。”
“恰巧,我知道一件事,那宋义同这几个败类关系密切,常有书信来往。”
“我便寻到了几封,也不知是否跟鬼洞的事情有关,你且看看,许是会对调查鬼洞的案子有所帮助。”
宋言一条眉毛,算是再一次领悟到了杨家的冷酷。
好歹也是表亲啊。
该推对方下水的时候,那是半点迟疑都没有的。
宋言打开信封,里面便是一张宣纸,上面是密密麻麻的文字,一眼便能看出这是宋义的笔迹,大约记录了宋义性格变态,最喜凌虐折磨女子,因着之前从鬼洞购买的女人已经被打死,便让人再送二十个。
又拆开一封信,表示是看上了某某家的女人,愿意以一万两白银的价格,聘请鬼洞高手将这女人绑架。
第三封信,则是感谢鬼洞给了他一个副洞主的职务,表示以后会多为鬼洞提供幼童和幼女的情报。
再看后面,还有四五六七封。
宋言的脑门都是一层黑线,莫名觉得这宋义有点可怜。
怕是宋义都不知道,自己已经成了鬼洞的副洞主吧?
话说,这信纸上,墨迹都还没干呢。
宋言有些诧异的看了一眼杨瑞,似是没想到这杨瑞居然还有这种水平。
杨瑞便有些羞涩的笑了:“表弟,可还需要宋淮,宋靖的信?”说着又从袖口摸了一把,七八封信在手掌间散开成扇形:“只要是您想要的,我这边……”
“都有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