朕这一生,如履薄冰
一个非常典型的案例,便是当年,吴楚七国之乱爆发之时,先帝刘启、当今刘荣,以及窦老太后三人的反应。
——作为汉家当时的实际掌控者,先孝景皇帝震怒也好,惊惧也罢,总归是把平定叛乱放在第一位。
为了平定叛乱,当时的先帝几乎可以牺牲一切!
包括但不限于:老师晁错的性命;
和弟弟,梁孝王刘武之间的兄弟情谊;
乃至于,对绛侯周勃家族的过往过错暂时性忽视,给予平叛主将周亚夫最大限度的战时自主权。
就一句话;
只要能平定吴楚七国之乱,当时的先帝,可以牺牲除了汉家和天子之位以外的一切!
刘荣毫不怀疑当时,如果自己的性命有助于平定叛乱,先帝也同样会毫不怀疑的选择牺牲刘荣。
后世有人说,这是汉景帝慌不择路,关心则乱,被骤然爆发且声势浩大的吴楚七国之乱,给吓得乱了阵脚。
但只要了解这位孝景皇帝,就必然会明白,这就是孝景皇帝。
无论是吴楚七国之乱,还是其他任何时候,孝景皇帝刘启都是这个模样。
——为了国家,可以牺牲除了自己,以及国家本身之外的一切!
那刘荣呢?
当时还不是天子荣,甚至连太子荣都不是的刘荣,又是如何看待吴楚七国之乱的?
现在回过头去看过往,刘荣自然是明白:吴楚七国之乱的爆发是必然。
而且,对于当时的汉室而言,这场遍及大半个关东的叛乱,必然是越早爆发越好,越早爆发越好处理、越好平定;
反之,越晚爆发,引发的后果就会越严重,就会越棘手、越不好处理。
但在当时的刘荣看来,这场吴楚七国之乱,就是威胁汉家朝堂中央的一场武装叛乱。
这场叛乱的最终结果,非但会对汉家,乃至华夏历史的走向起到至关重要的影响,也同样会对先帝刘启、当今刘荣父子的身家性命,造成最为直接且彻底的威胁。
所以,无论是‘为了宗庙社稷’,为了诸夏,还是为了自己的身家性命,当时的刘荣,都无比希望叛乱可以平定。
只是相较于略显慌乱的先帝,熟知历史走向的刘荣,对平定叛乱有着几乎完全的把握。
于是,刘荣便抽出精力,从那场必定可以平定的叛乱当中,为自己谋取了相当庞大的政治利益。
也就是在刘荣以‘犒军使者’的身份前往梁都睢阳,并向睢阳守军将士亮明自己皇长子、准储君的身份,还参与到睢阳保卫战之后,刘荣获封为储一事才水到渠成。
反观当时的窦老太后,是个什么反应?
——叛乱爆发的第一时间,老太后的第一反应,是召见先帝刘启询问情况。
说是询问,其实已然称得上是责问了。
责问什么?
责问先帝刘启:局面为什么会发展到这个地步,究竟是如何闹到这个地步的?
先帝又是否有办法,在当时的情况下收拾残局、掌控局面?
而后,窦老太后的第二个反应,就是向先帝举荐——或者说是硬塞过去一个外戚大将军窦婴。
对于这一点,无论如今汉室,还是后世人,都有一个较为统一的意见。
——以窦婴为外戚大将军,即是现实的必要,也是孝景皇帝刘启通过这种方式,来将自己的母族外戚窦氏,进一步绑紧在自己,以及汉家的战车之上。
刘荣也同样不反对这一看法。
但问题的关键,也就在于此了。
先帝,怎会需要通过任命窦婴为外戚大将军,来进一步拉拢、安抚窦氏,并将窦氏进一步绑紧于自己,以及汉家的马车之上呢?
作为先帝的母族外戚,窦氏难道不是天然与先帝一荣俱荣,一损俱损的吗?
理论上,确实如此。
从理论上讲,窦老太后,及其背后的窦氏外戚一族,与当时的梁孝王刘武一样,和先帝是一条绳上的蚂蚱。
如果吴楚七国之乱,最终闹成‘吴楚七国举义’的局面,那死无葬身之地的不止先帝;
也同样包括身为先帝手足的梁孝王刘武、馆陶公主刘嫖,作为先帝子女的当今刘荣等皇子,以及先帝的外戚助力:窦氏一族。
窦老太后或许能苟活,却也必然会被‘新君刘濞’幽禁深宫,一如唐祖李源。
说是苟活,实则却是生不如死。
既然如此,先帝又为何要这么做?
明明是一荣俱荣,一损俱损的关系;
先帝为何要以外戚大将军窦婴,来拉拢、安抚窦氏,甚至还要拿出天子之位,来带动弟弟刘武镇压吴楚之乱的积极性?
若是换做旁的封建帝王,刘荣倒还能将其理解为:毫无意义的多此一举。
但先帝不会。
汉孝景皇帝刘启不会。
汉景帝刘启,或许没有继承父亲:太宗孝文皇帝的高超政治手腕、卓越政治天赋;
甚至未必学到了父亲的帝王心术。
但在‘放矢必有的’这一点上,先帝刘启相较于太宗皇帝,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。
在华夏封建帝王群体当中,先帝是极为典型、极具代表性的,不见兔子不撒鹰——甚至是不见大兔子,就绝对不撒鹰的主。
若非有必要,先帝绝不会通过外戚大将军,甚至‘皇太弟’这种震惊古今中外的承诺,来拉拢、安抚本没必要拉拢的人。
既然先帝做了,那就说明这件事,必然有做的必要。
换而言之:既然先帝拿出了外戚大将军这个萝卜,那就说明没有这个萝卜,窦氏,乃至窦老太后这边就要出问题。
至于具体会出什么问题——倒戈刘濞倒是不至于。
但至少在平定叛乱的积极性上,必然会出现出工不出力,甚至是连工都不出的情况。
更有甚者——本就有此意愿的窦老太后,未必就不会拿‘《削藩策》导致吴楚七国之乱’为借口,强行废除先帝的天子位,扶立梁王刘武!
为了避免这样的隐患,为了避免后院失火,并最大限度争取自己的母族外戚,还有嫡母太后的支持,先帝才拿出了外戚大将军这个萝卜。
同样的道理——哪怕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,先帝也不得不将‘皇太弟’这个史诗级大饼画出来,以确保梁王刘武的平叛积极性。
整件事有趣的点,也就在这里了。
——当时的状况,已经无比糟糕了!
糟糕到当时的先帝,已经可以不惜一切代价,甚至牺牲老师晁错的性命、解除周氏家族身上的枷锁,并拿出天子之位,以‘皇太弟’为筹码——无所不用其极,只求平定叛乱的程度!
糟糕到哪怕熟知历史、明知叛乱可以平定的刘荣,都免不得心惊肉跳,生出强烈危机感的地步!
就是在这种背景下,窦老太后不想着一切为平叛服务,居然还有心趁火打劫,借叛乱做政治交换!
先是为儿子刘武,争取到了一个‘皇太弟’的承诺;
之后又为自己的窦氏外戚,谋求了一个外戚大将军,让原本只能成为太子詹事的窦婴,一举成为太子太傅,并军功封侯!
将时间线展开来看,如今的窦婴能位列相宰,也同样是因为当年,窦老太后在吴楚七国之乱的平定过程中,为窦婴谋取到的外戚大将军之位。
因为当今汉室,非彻侯不得为相!
就连先帝朝的老丞相申屠嘉,明明已经贵为关内侯,太宗皇帝将其拜相前的个把时辰,也还是突击进封申屠嘉为彻候。
而窦婴当年,若是没能担任外戚大将军,并以大将军的职务参与吴楚七国之乱的平定,几乎是终生无望军功封侯的!
如此说来,一切就都显而易见了。
——吴楚七国之乱爆发,先孝景皇帝手忙脚乱,俨然是孤注一掷,只求平叛;
刘荣作为穿越者,知道叛乱最终必然能平定,这才勉强按捺下心中慌乱,趁机为自己谋取了政治利益。
而窦老太后,则是在结局未定,根本无法确定叛乱结果如何的前提下,就毫不迟疑,且毫无负担的开始牟利!
而且牟的利,还都是直击汉家要害,甚至动摇汉家宗庙、社稷的国家利益。
在那样的紧要关头,几乎不顾宗庙、社稷,为了个人以及家族,悍然损害国家利益以谋私利!
换做其他任何人做这件事,都是八百条命都不够先帝霍霍的!
所以刘荣才会说,先帝、窦老太后和自己三人,立场全然不同。
刘荣的立场和先帝一致,都是为了汉家好——哪怕是为了自己好,也多半是为了‘属于自己的汉家好’,说到底还是为了国家好。
但窦老太后的‘为了自己好’,那可就不是为了汉家好了。
而是为了窦漪房好、为了窦氏好。
这一立场分歧,使得先帝、刘荣父子,与窦老太后双方,在看待不同的问题是,所产生的意见和看法,必然会出现难以磨灭的分歧。
毕竟屁股决定脑袋。
屁股做不到一起,脑子就必然不可能想到一块儿去。
事实上,刘荣这些年,也愈发感知到了这一点。
——窦老太后,和自己,亦或是和先帝刘启,根本不是一条心。
说得再严苛一点——在窦老太后心里,甚至就连汉家的宗庙、社稷,都未必有多大的分量。
窦老太后所想、所愿,不过是和已经故去的太宗孝文皇帝‘相互扶持’。
窦老太后维护太宗皇帝的名声,并借此巩固自身地位。
仅此而已。
至于天下人,亦或是汉家的宗庙、社稷——窦老太后虽谈不上全然不在乎,但在乎的程度显然不会太高。
还是那句话。
在窦老太后心里,太宗皇帝遗德、宗庙社稷稳定排第一,个人利益、窦氏利益排第二,汉家的国家利益排第三。
能排第三——能在窦老太后心里占个位置,已经不错了。
对于这么一个外姓女人,刘荣无法指望太多。
甚至天下人,乃至青史评定,也显然无法渴求更多了。
“皇祖母,当已是收到消息了吧?”
“——皇长子的名,孙儿起了个‘玄’字。”
漫长的思虑之后,刘荣终还是委婉开了口,本意是想要让窦老太后安心。
不料老太后闻言,却只不咸不淡的点了点头,自然地轻‘嗯’了一声。
而后,便似自言自语道:“玄……”
“刘玄……”
…
“《道德经·春秋》有云:道可道,非常道;名可名,非常名。”
“无名,天地之始;有名,万物之母。”
“故常无欲,以观其妙;常有欲,以观其徼。”
“——此二者同出,而异名,同谓之:玄。”
“玄之又玄,众妙之门……”
如是一番莫名其妙的诵吟,只引得刘荣摇头一笑。
老太后这段话,取自《道德经》第一章:春秋篇。
具体本意晦涩,且说来话长。
但老太后提起这段内容的用意,则显然在那最后一句:玄之又玄四个字。
——在刘荣通过‘给皇长子起名为玄’的话,来委婉表示自己的态度后,老太后也委婉的提出了质疑。
别是皇帝故弄玄虚,以此来保护皇长子吧?
毕竟‘玄’字,可不止只有‘黑’这么一层意思。
甚至可以说,‘黑’,仅仅只是‘玄’字最浮于表面的解。
若是往深处去挖,甚至肆意畅享,皇长子这个‘玄’字,那可是相当值得说道的……
“皇祖母学识渊博,孙儿惭愧。”
“倒是想起皇长子这‘玄’字,孙儿最初是从何而得。”
听出老太后话里话外的质疑,刘荣也是脸不红心不跳。
如实一语说出口,将老太后的注意力拉回,便煞有其事道:“孙儿听闻,在风水之说当中,玄,常指阴极之地。”
“用于喻人,则可指其阴冷、沉静。”
“——孙儿为皇长子起名曰:玄,便是取自此意,希望皇长子能做一个沉静、内敛的人。”
“毕竟我汉家,也不该再出一个举止轻佻,又后嗣兴旺而不恭的齐悼惠王了。”
话都说到了这个份儿上,刘荣也已经是把话说开了。
——皇长子刘玄,顶天了就是个齐悼惠王刘肥。
甚至连刘肥都不能是!
至于储君太子,乃至于未来的天子之位,更是轮都轮不到这位在刘荣的愿景中,希望其能冷漠、沉静的皇庶长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