娘子,别这样!
房家小妹,房婉琳。
不是嫡出。
房德正妻,在生下房江之后没多长时间便去世了。
在那之后房德并未续弦,不过家中尚有妾室,房德也不是那种花心的,做不出一树梨花压海棠这种事儿,所以妾室的年龄也都不算太小。
房婉琳,便是房德快六十的时候铁树开花才有的女儿,也是最小的孩子。
莫看房海,房江,房河,房湖几个明里暗里的争斗,可对小妹都是宠溺的很,妥妥就是嫡出子女的待遇,甚至还犹有过之。
而房婉琳也是性格温婉,平素里乖巧懂事,便更加讨喜。
四年前房婉琳年芳十六,正是议亲的时候,却不想母亲病逝,按照规矩守孝三年,这婚事便搁置下来,三年后已经十九,放在这个时代妥妥大龄剩女。
再加上兄长宠爱,虽相看了一些人家,却总能挑出来这样那样的毛病,一来二去又耽搁了一年,现在已经二十了。更糟糕的是,在守孝期间,小妹不知怎地对道教产生了兴趣,时常往道观里面去,甚至还给自己准备了两身得罗,一身天仙洞衣。
于几个兄长看来,便觉得小妹有了出家的心思,心中便不免焦急。
前些时日听父亲隐晦提了一嘴要撮合宋言和小妹,也没怎么放在心上,现在又一次听房德提起,心头都不免有些古怪……老头子对小妹也是宠的很啊,居然还真要将小妹嫁给宋言做妾?
这宋言究竟是做了什么,值得父亲这样重视?
虽觉得这般决定有些太过草率,但父亲安排的事情终究不敢违背。
待到书房重新安静下来,房德的视线便重新落在账册上。
这一次,宋言当真是给了房家一个天大的功劳。
只是,宋言将账册交给自己,究竟是想要做什么?
他想要通过自己的手,将账册交给宁和帝吗?
难道,他不知道一旦这本账册出现,朝堂上将人头滚滚,血流成河吗?若是真按照宁国律法来审判,上上下下怕是要牵连上百人,而且都是诛九族那种,伊洛河都能染成红的。
于朝堂来说,这账册无异于一场大地震,便是房德也不得不慎重对待,不敢轻举妄动。手指时不时翻看一下账册,脸上表情时而疯狂,时而凝重,踟蹰不定。
就在另一边,房山那边的行动也堪称雷厉风行。
领着房家三百护院,便到了东陵府。
此时此刻,东陵府这边已经聚集了一两千的差役和捕快,大冷天的还要三更半夜在这儿受冻,心中多少都有点怨言。但房山可不管那么多,稳住场子之后,立马开始按照宋言提供的名单抓人,当下便有近百名捕快被抓,二话不说先投入地牢关押,他们的事情以后有的时间慢慢处理。
其余捕快人心惶惶,简单安抚一下之后,房山便立马分配任务,房家的护院搭配剩余的捕快,直接奔赴花名册上标注的十三个据点。这种地表据点数量分散,每个据点人数十几个,几十个不等,其中绝大部分都是普通人,武者的数量并不多,同暗沟中的老巢完全没有可比性。
更何况捕快中也有身手不错的,还有房家的三百护院,依靠着数量上的绝对优势,轻松便将据点全部拿下,过程中自然免不了一番厮杀。
于一些据点中,还发现了大量幼童,有些还完好无损,约摸着等待销售,有些已经被折磨的不成人样。
肢体扭曲,双目残疾,比比皆是。
这便是采生折割了。
所谓采,便是采集,搜集目标,多为儿童。
所谓生,便是生坯,原料,指采集回来的儿童发育正常。
所谓折割,便是用刀斧之类的工具,将生坯原料砍削肢体,人为制造残疾或者是畸形。
可以毫不客气的说,采生折割绝对是古代最泯灭人性的罪行之一。
自明代开始,采生折割者便是凌迟处死,乃是极刑。
像这样的幼童,足有数百。
饶是房山性格也算是冷酷,还有那些差役,其中不少都算不得什么好人,平日里欺压良善的事情偶尔也做,可看到这数百个被折磨成畸形的幼童,一个个也是头皮发麻,更有脾气暴躁者,抽出佩刀,便斩断了几人的四肢,想让这些混蛋也品尝一下采生折割是什么滋味。
还是房山,伸手制止了手下人,他知道这件案子怕是要捅破了天。
一时间,东陵府原本还稍显空旷的地牢,瞬间就变的拥挤起来,便是之前关押宋哲的牢房都给塞了好几个人进去。
紧接着,房山便安排人差役,守住暗沟入口,四周大片区域都被封锁。
旋即,挑选一批人手持火把,亲自领队入了暗沟,按照宋言提供的路线一路走过,没多长时间便遇到了尸体,随着不断深入,尸体便越来越多,刚开始的时候房山还能维持冷静,可当来到鬼洞老巢的时候,看到那铺满了地面的尸体,还有鲜血汇聚成的河流,便是房山都有些绷不住了。
浓郁的血腥味,混合着暗沟中的恶臭,房山只感觉腹部剧烈的翻腾。
一些心理承受能力较差的差役,更是扛不住,趴在墙上便哇哇大吐起来。身为差役,尸体之类的情况多多少少都有见过,也算是有点胆气,可眼前这般尸体横七竖八,鲜血汇聚成河的画面,那当真是从未见过。
强忍着心头恶心,房山让人将这些尸体全部抬出去。虽说这里是暗沟,可这么多尸体堆积在一起,一旦腐烂,发臭,很容易引起瘟疫,必须要处理好了才成。
东陵城内,封锁之外的地方,汇聚了大量百姓。
这些百姓不知道这些官老爷又要做什么,但这么大阵仗,定然不是小事儿,一个个便伸长了脖子去看。
然后就看到那一具具运送出来的尸体,人群中便传出悉悉索索的动静,一些胆子大一点的,便向着官老爷询问这边究竟出了什么事儿,打听了一番这才知道,是东陵府联合冠军侯剿灭了鬼洞。
鬼洞之名,东陵城内可谓是人尽皆知,凶名远扬。
最初的时候这些百姓还以为和往常一样雷声大雨点小,可尸体好像根本运不完一样,不少百姓的脸色开始变的有些不太对劲,感觉这一次似乎是来真的了。
待到尸体全部运送出来,愣生生堆成一座山包。
一具具清点出来,足有一千九百五十二。
数字传出,人群中有人欢呼,盘踞在东陵府的毒瘤是当真被除掉了,这下好了,以后自家娃娃,自家闺女再也不用担心莫名其妙的失踪了。
更有人匍匐于地面,嚎啕大哭,许是想起早已失踪多年的儿子,女儿。
……
待到凌晨时分,宋言终于清洗完毕。
没办法,身上黏连太多血迹,热水一遍遍的冲,总是感觉浑身黏糊糊的,就算是已经换上一套干净的衣服,依旧感觉身上散发着浓郁的血腥味。
房家这边早就准备好了餐食,宋言简单填了填肚子,便在房海的引领之下,到了房家书房。房海也知道自家老爷子有重要的事情要和宋言商量,拍了拍宋言的肩膀,便转身离去,同时关上房门,并且安排人守在书房四周,任何人不得靠近三十步之内。
房德依旧安静的坐在那里,手里拿着一支毛笔,一动不动,仿佛一尊雕像,哪怕墨汁滴在桌上,依旧毫无察觉。
“老爷子,莫非是想要涂改一些名字?”
于椅子上坐下,宋言笑了笑,问道。
房德这才从自己的世界中惊醒,揉了揉额头:“是有这种想法,账册中有两人和房家的关系还算不错,若是能保下,尽量还是想要保一保。”
“就像是这卫东凌,卫国公一脉可以说满门忠烈,开国时期卫家先祖便跟着太祖一起南征北战,其父卫业,兄长卫东非,弟弟卫东明,皆在二十多年前抵御匈奴的战争中战死,一家只剩卫东凌一人。”
“与其父亲,兄长,弟弟相比,卫东凌稍显平庸,却也刚正不阿,曾有言:为国死,死得其所;先帝和当今陛下每每念起卫家忠烈,便多有赏赐,更是破格提拔到禁卫军,担任一部统帅。”
禁卫军有三万人,分十部,每部三千精锐。
平日里的工作,多是看守城门,城内巡查,战时也要负责守备京畿。
“卫家百年来也积攒下来不少家财,先帝和当今陛下赏赐的财物更是无算,他怎地就猪油蒙了心,卷进了鬼洞的事情?”
房德轻叹,言语间满是痛惜。
“左不过也只是一个贪字。”宋言抿了抿唇,随意说道。
“你若是想要涂掉他的名字,我会装作没看到,但……”宋言短暂停顿了一下:“这样的行为毫无意义,甚至有可能将房家都给牵连进去。”
“鬼洞能收买这么多人,谁敢保证这些人之间没有接触?”
“若是那些人瞧见自己被罢官抄家斩首,而卫东凌却没有受到任何惩罚会怎样?说不得,便要将卫东凌供出来,如此,你涂抹名单的事情也就瞒不住了。”
宋言很清楚于房德眼中,什么最重要。
不是皇权。
是房家。
果不其然,听到这话房德的眉头紧紧皱起,手里的毛笔却是放了下来:“你真的打算将这份名单交上去?”
宋言点了点头:“难道名单里有很多保皇派的人?”
“是有几个,不过还好不算太多,真正多的是白鹭书院和杨家那边的人。”
“那还有什么问题?”
房德叹了口气:“我刚刚仔仔细细的翻看了一遍,这份名册牵连到东陵府三任府尹,这三人现如今一个担任吏部侍郎,一个担任礼部侍郎,一个担任都察院左副都御史,除此之外,更有大小推官,通判无算。”
“几十年前的一些小官,现在也早已高升,多于六部之中担任郎中之类的官职。”
“更有一人,已经擢升到门下侍郎。”
“这一次,虽然没有牵连到六部尚书,中书令,尚书令,门下侍中这种级别的官员,但三品官足有七人,四品官十八人,五品官二十四人,六品官百余人。”
“更有巡城禁卫军十数人,已经外放的官员十数人,其中还有一个刺史。”
“捕头,捕快更是数以百计。”
宋言脸色也有些阴沉。
牵连到的数字,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夸张。
但想一想,鬼洞存在太多年了,这么多年上下打点的官员数不胜数,有些官员或是升迁,或是贬谪,新官上任又要打点一番,一来二去,官员的数量就上去了……也难怪,这么多年过去,鬼洞才攒下了五十七万的白银,大头早就砸出去了。
房德也是吐了口气:“牵连实在是太大了。”
“现在的朝堂怕是禁不起这样的折腾。”
“便是我们将这本账册交给陛下,陛下未必有那种魄力,将这些人全部处理。”
稳。
无论是什么朝代,无论哪个皇帝,都是稳字当头。
跟稳字比起来,什么正义,什么真相大都是要靠边站的。
朝堂并不是一个非黑即白的地方,在这里,讲究的是利益的交换和妥协的艺术。
宋言并未直接回答这个问题,而是反问道:“鬼洞只是溃烂的表皮,这些贪官才是身子里的肿瘤,光清理表皮能有什么用?鬼洞这么多年,往上面送去的孝敬有多少?”
“鬼洞存在了六十年,被你杀死的秀才,是鬼洞第二任洞主。”说着房德晃了晃手里和巴掌竖起来一样厚的账册:“每一笔打点,账册上都有仔细记录,六十年来,约摸孝敬了一千四百多万两白银……”
一千四百万……饶是宋言早就准备,听到这个数字依旧是心惊肉跳。
这都比得上太宗时期一年赋税了。
不过转念一想,这是六十年的统筹,平均下来,一年也就二十多万,顿时就没那么夸张了。
好几百个官员,一年二十多万,平均下来一人才几百两银子,玩儿什么命啊……但账不是这么算的,鬼洞需要同时打点的官员并没有这么多,甚至可能只有几十个,如此平均下来一年几千上万两银子,诱惑性便瞬间暴涨。
“送上去吧。”宋言缓缓吐了口气:“究竟要怎样安排是陛下的事情。”
“如此,夜里你便随我去一趟皇宫,宋哥儿暂且去休息,我再做一个统计。”
宋言微微颔首,起身离去。
心中也不免计算起来,账目有些不太对劲。
鬼洞送出去的孝敬就有一千多万两,积攒下来的财富怎么可能只有五十七万?
可恶。
鬼洞应该还有一个藏银子的地方,未曾被发现。
或许,还得抽空再去一趟暗沟。
……
从中午开始,寒冷的天气笼罩了东陵城。
天上下起雪来。
这些年,天气是越来越反常了。
往年入了正月,东陵就会逐渐转暖,可今年已经到了月末,天上反倒是飘起了鹅毛大雪,白皑皑的将古老的城市悄然包裹。
积雪暂时还没到让人出不了门的地步,到了夜幕降临,宋言和房德身上便裹得严严实实,入了皇宫,皇宫虽守备森严,规矩很多,但以两人的身份,要入宫面见宁和帝,倒也没什么问题。
宁和帝算是个勤政的。
虽天色已晚,依旧在处理政务。
见礼过后,房德便大概说了一下宋言和房山联手覆灭鬼洞的事情。
宁和帝顿时大喜,抚掌而笑:“好,好,好。”
“鬼洞,白楼,地下皇帝?”
“让这样的毒瘤盘踞在东陵城,是我的过失,现在终于除掉一个了,若是什么时候将白楼也给除了,那就再好不过了。”
说着,看宋言这个女婿也越来越顺眼了。
瞧瞧,不愧是他相中的女婿,在边关能抵御异族;在皇城,能铲除毒瘤,少年英杰,当真配得上自家闺女。
所谓人逢喜事精神爽,一时间,整个人看起来似是都年轻了好几岁。
眼见宁和帝的高兴的模样,房德都有些不忍心将账册拿出来了,短暂的迟疑之后,房德还是将账册从袖口中掏出。
“这是何物?”
“杀死鬼洞洞主之后,从其身上搜到的账册。”
宁和帝便伸手接过,脸上带着喜色翻看起来,可是看着看着脸上的笑意便逐渐隐去,面色越来越难看,简直就是面目狰狞,一双眼睛猩红怨毒,仿佛一头恨不得择人而噬的狼,直至翻看到最后,宁和帝再也控制不住,一巴掌重重拍在御案之上:
“混账东西,他们怎么敢的?”
门口的禁卫,小太监,小宫女,一个个都是噤若寒蝉,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,居然惹得陛下雷霆震怒。
啪的一声,却是桌子上的一个茶杯被摔成了碎片,看的宋言一阵心疼,一千多年后这些东西可都是价值连城的古董。
宋言房德,一大一小两个狐狸相视一眼,默默后退了一步,低眉顺耳,一声不吭,任凭宁和帝在这里咒骂,发泄。
这样发泄了大约一刻钟,御案上的东西都给摔碎的差不多了,宁和帝终于逐渐冷静下来。不管有多么愤怒,他也不得不考虑,一次性处理这么多官员,会带来怎样的影响,一个不慎便是朝局动荡。
便在此时,宋言冷不丁说道:“陛下,这些年,鬼洞向这些官员行贿金额高达一千四百万白银。”
原本,正在琢磨着要不要只是抓几个官员当做典型处理,小惩大诫的时候,骤然听到这话,面色一愣:“多少?”
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。
“一千四百万白银。”
咕咚。
没听错,宁和帝猛地吞下了一口口水,眼睛里似是冒出了猩红的光:
“杀,全都杀了。”
“抄家灭族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