娘子,别这样!
屋外寒风呜呜呜的吹。
飞雪漫天。
这一刹那,所有人都定格了一般,呆呆的站在原地一动不动,一双双眼睛死死的盯着左府的大堂,数不清的金豆子在地上活泼的跳跃着,传出清脆的声响。
大堂中,还有烛火在燃烧。
被风吹的明灭不定的烛光映照在金豆子上,便散出炫目的光。
呼哧,呼哧,呼哧……
大堂内外,隐隐能听到剧烈的喘息。
金子刺激着人们心中的贪婪,便是赵改之都忍不住用力吞了口口水,他虽然是安宁侯,可侯府早已破败,每年大抵便是固定的俸禄,在赵丰和杨书萱死掉之前,也只是在朝堂上担任了一个闲职,眼前这金灿灿的一大片,对赵改之来说也是极大的刺激。
“安宁侯……”
宋言冷漠的声音,将赵改之从自己的世界中惊醒,抬眸望去,但见宋言手持铁锤,依旧安静的站在原地,似是完全没有受到金豆子带来的影响。
“怎……怎的了?”
“一人一粒,不得多拿。”指了指地面上的金豆子,宋言冷声说道:“你去分发一下。”抄家之时,让士兵稍稍捞一点油水,只要别太过分,基本上无人在意,这已经算是一个默认的规矩,便是宋言也没想着去破坏。
他还不想让禁卫军的士兵,视他如仇寇。
此言一出,大堂之外的诸多禁卫军士兵,一个个眼睛里便闪出兴奋的光,金子这东西本就沉重,一粒金豆子约摸有一两重,宁国黄金和白银兑换比例大约是一比十,但是因着黄金稀少真要兑换,一两黄金便是兑换十一两,十二两白银,都是极有可能的。
十二两白银,那就是半年的俸禄。
赵改之喉头微微蠕动,本想说这不合规矩,但考虑到宋言和宁和帝的关系,也就不去管他了,当下在左府之中随意扯了一块帘子下来,裹起一堆金豆子便往门外走去。
“户部度支使也要有,莫要漏了,另外……以陛下的名义发下去,就说是陛下的恩赏。”
赵改之点了点头,一个个士兵金豆子分发下去,脸上喜色更甚,便是干起活来也更加卖力,左府外面守卫的士兵,身子也站得更加笔直。宋言抡着铁锤,于大堂中晃悠了一圈,锤子便重重砸在墙上。
砰。
可惜,没人在旁边喊一声八十助助兴。
砖石破碎,尘土飞扬之间,但见一块块银砖摞在墙壁的夹缝之间。
一路走过,所到之处多是砰砰作响,有时也会看走眼,宋言也不太在意,最后到了左家祠堂,祠堂里面供奉着左家先祖的牌位,原本这里还没觉得有什么问题,直至一个士兵不小心碰到供桌,一块牌位掉在地上,发出哐啷一声脆响,这才发现宗祠里面的牌位,居然全都是黄金熔铸。
抄家其实是一项相当繁琐的工作。
被抄没的家族,有极大的可能会隐匿财产。
是以,在抄家之前先要做的便围封监视,衙门差役亦或是军队先行包围住宅,限制人员出入,断水断粮施压,这个时间可能会持续数日,甚至可能会活生生将人饿死,目的便是逼迫对方将藏匿起来的财物交出。
接下来便是电视剧中常常会出现的抄家的过程。
官差进入府邸,带走一切值钱的物件。
然后就是官方书吏专业逐一记录,范围涵盖金银珠宝,房产地契,古董书画,家具瓷器……严苛一点的,甚至就连鸡鸭牲畜都会计算在内。
最后便是抄没的资财要如何处置,一般来说有两种,第一便是归国库,第二便是归内帑。
这其中最耗费时间的,便是第一条围封监视,只是现在情况有些特殊,一大堆的官员等待抄家,围封监视的过程便暂时取消,如此一来究竟能抄没多少家财,就要看抄家人员的手段了。
很显然,宋言是这方面的高手。
他对金银珠宝之类的东西,似是有着非比寻常的嗅觉。
银砖整整齐齐摆放在一口口大箱子之中,金豆子放入了一个木盒,珠宝,瓷器,书画,古董也各自分类装箱,待到最后一口箱子贴上封条,早已到了深夜,一个个禁卫军的士兵顶着风雪,手持火把,跃动的火苗,稍稍驱散了天地间的黑暗。
度支使也将账册交给宋言,只是稍稍瞥了一眼宋言就忍不住咂舌。
“运入皇宫!”
随着一声令下,一辆辆板车,在两匹马的的牵引之下,艰难又缓慢的冲着皇宫的方向靠近,厚厚的积雪上是一条条幽深的车辙。好不容易到了皇宫门口,死在这里的尸体已经被清理,唯有地面还残存着一团团暗红,又经历了一番繁琐的检查,马车终于运入宫内。
御路踏跺的正上方,一名中年男子屹立于风雪之中,任凭雪花落于头发,扑打着脸颊。
是宁和帝。
火光的映照下,那一双眸子愈发显得漆黑,幽邃。
他面色冷漠,就这样安静的看着下方,一群内帑的太监,从禁卫军手中接过一箱箱财物,再次清点,确认和账册上的记录没有差池这才驱赶着马车离去。
“上来吧。”
宁和帝揉了揉眉心,转身冲着勤政殿走去。
宋言和赵改之相视一眼,冲着禁卫军使了个眼色,示意他们先行回去,这才跟在宁和帝的身后。
勤政殿中,有竹炭燃烧,倒是感觉不到多少寒意。
御案之上,摆放着尚未批阅的奏章。
早有小太监及时送来支踵,君臣三人相向而坐,中间放着一个炭盆,宁和帝的脸上挂着明显的疲惫,手便从袖子里伸了出来在火炭上烤着,时不时还搓一搓:“两位爱卿忙活了一下午,倒是辛苦了。”
“为陛下分忧。”宋言和赵改之便齐声答道。
一个小太监端来糕点,肉片。
“皇宫中也没什么好东西。”宁和帝有点尴尬,又搓了搓手:“我这个皇帝,衣食住行许是还比不上许多朝中大臣,两位爱卿晚饭都没来得及吃,先随便垫垫肚子吧。”
赵改之面色微微僵硬,觉得这样不合规矩。
宋言却不在意那许多,毕竟这是老丈人,到了老丈人家里该有的敬重要有,但乱七八糟的规矩就没那必要了。这时候的饭食都比较简单,肉片糕点之类的东西也多是直接上手,宋言便拿起一块肉片,在旁边的青盐上蘸了一点,塞进了嘴巴。
略带一丝苦味,但对于绝大多数的老百姓来说,或许已经是过年才有机会吃上的美食。
眼见宋言动手,赵改之也就不再犹豫,毕竟是真的饿了,再加上大雪纷飞,早已是饥肠辘辘,便是宁和帝也忍不住屡次伸手,直至糕点肉片全都进了肚子,再加上竹炭烘烤驱散寒意,这才感觉稍微舒服了一些。
眼见宋言赵改之酒足饭饱,宁和帝这才有些欣慰的笑了,对宁和帝来说像这样和旁人一起吃饭,是极为难得的机会,抿了抿唇这才问道:
“抄家进行的如何了?”
“今日只是第一家。”宋言便拿出了账册,随意翻到最后:“左开的家财已经抄没,共查抄白银一百五十二万八千七百七十四两,金豆子一箱三千二百两,珍珠翡翠玛瑙玉石七箱,瓷器一百三十三套,字画七十一幅,其价值不好估量……另外,还带回左家先祖牌位二十三个,皆为黄金熔铸。”
“时间太短,许是还有隐匿的财产。”
宁和帝面色沉凝。
这么多白银,这么多黄金,还有那么多的珠宝。
他觉得自己应该开心的,毕竟有了这一大笔钱,接下来朝廷的财政将会轻松不少。
可另一边他又觉得难受,一个从四品的官啊,一个平日里以清正廉洁著称的官啊,都是这般贪得无厌,那朝堂上其他官员,又是怎般模样?
这样想着,他应该很生气的,可眼神中只剩下深深的疲惫。
“宁国,真的是烂透了啊。”
仿佛是在说给宋言和赵改之听,又仿佛只是在喃喃自语。
宋言和赵改之张了张嘴,却不知该如何回答。
明明面前就是炭盆,朱红的木炭噼啪作响,勤政殿很暖和,可宁和帝却感觉浑身发凉。
“安宁侯,冠军侯……你们说,这一次空下二百零三个官位,今年春闱,能否挑选几个可用的人才。”宁和帝忽地抬起头。
“能。”宋言很肯定的回答道。
从古至今,无论是什么时代中原都不缺乏人才,这一点毋庸置疑。
不说东汉末年,群雄并起,便是宋朝末年,明朝末年的时候,照样有大才现世。
宁和帝面色一喜,眸子里忽然多出一些光。
宋言的脸色却是一如既往的阴沉:“能招募一些人才,但……朝堂上更会多出十倍甚至是更多的庸才,乃至于贪官,奸佞。”他有些不忍心打破宁和帝的幻想,但血淋淋的现实终究是要面对的,想要依靠科举就扭转乾坤,终究只是做梦:“莫要忘了,现在的宁国能读书的,都是什么人。”
“世家子。”
“官二代。”
“便是所谓寒门,那也是门。”
“真正从最底层爬起来的读书人少之又少,他们又缺少书籍,缺少笔墨纸砚。”
“纵然我不喜世家门阀,不喜文官集团,也不得不承认,他们的子嗣,单论学识要比寒门,比最底层的读书人更为优秀。”
宋言摇了摇头:“考不过啊。”
这便是眼前最悲哀的现实。
赵改之悄悄瞥了一眼宋言,咧了咧嘴,却没办法发出任何声音,这位爷当真是敢说啊,不要命了?
宁和帝眸子里的光逐渐散了,变得有些苦涩,有些无奈,他明白宋言说的都是真的,这一次鬼洞事件,看似铲除了一大批贪官污吏,可最终的结果,也不过是换一批新的贪官上位,仅此而已。
摇了摇头,宁和帝起了身。
宋言和赵改之也连忙起来。
皇帝站着,自己坐着,不太合适。
“安宁侯,天色已晚你且回去吧,接下来几日时间抄家的事情还要你多多上心。”宁和帝吐了口气:“冠军侯,你陪朕走走。”
宋言也算是宁和帝的外甥女婿了。
人家翁婿之间有话要说,自己跟在旁边的确是不太合适,赵改之也没多想,告罪一声之后便离了勤政殿。
明明已经是正月末,突如其来的大雪却是比年前还要猛烈。
雪花飘了整日。
积雪已经淹没到小腿。
两道身影,一前一后,行走于皇宫之中。
脚掌踩踏在积雪之上,便是嘎吱嘎吱的声音。
一些雪花落在后颈处,便是一阵透心的凉。
宋言只是默默的跟在宁和帝的身后,不知怎地他感觉今天的宁和帝,似是有些不太对劲。
忽地,宁和帝停下了身子。
抬起脑袋,一双眸子直勾勾的盯着苍穹。
黑乎乎的,没有一丝光。
“这天,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放晴。”
“快了吧,毕竟已经入了春,总不至于一直下雪的。”
宁和帝便呵呵的笑了:“今日,杨和同宴请你,该不会是跟房德那家伙一样,要把闺女塞到你身边吧?房德那老匹夫,已经把他最宠爱的小闺女接回了房府……”
宋言便有些尴尬:“自是没有,给了我一百万银,希望我能返回平阳,继续做一个刺史。”
“一百万,倒是大方。”顿了一下,宁和帝再次开口:“当初决定将你留在皇城,的确是我冒失了。”
“原本,我以为这宁国还有救。”
“所以他们让出几个官位,换取你留在东陵,我是同意了,先将好处拿到手,到时候再想办法让你离开就是。”宁和帝似是有些不好意思,面露尴尬:“本想着,以你的脾气,担任东陵府尹,定然能将东陵城闹一个天翻地覆,真到那时候怕是那些人巴不得你离得远远的。”
“你也果真没让我失望,比我想象中的还要优秀,还没做到东陵府尹的位置呢,便除掉了朝堂上二百零三个蛀虫。”
“按说,能除掉这些蛀虫,我是应该很高兴的。”
“可是,我一点都高兴不起来……这二百零三个官员中,有二十七个,是我的人。”宁和帝有些自嘲的笑着。
宋言一愣:“保皇派吗?”
房德之前说了,保皇派的官员有十几个个,怎地到了宁和帝口中变成了二十七个?足足多了一倍。
“有一些是我慢慢发展的,还有几个,是我精心培养,想尽办法塞进朝堂的。”
“这些人,连房德都不知道。”
说着宁和帝回头,看向宋言,脸上的表情极其怪异:“尤其是其中三人,皆是贫苦百姓出身,皇城司察觉其才能,我想尽办法安排人考核,确定其天分和心性,然后又安排饱学之士亲自教授。”
“最后又想尽办法,让他们在科举中获得名次,步入朝堂。”
“他们,是四年前开始做官的。”
“我尤记得他们发下的誓言,若有朝一日入朝为官,定当下佑黎民,上惩贪官,定要还宁国一个朗朗乾坤。”
“四年啊,只是短短四年的时间啊……他们便已经像其他人一样,烂掉啦。”
声音嘶哑,近乎在发泄。
宋言无言。
这一刻,他终于明白宁和帝为何会这般的衰颓,疲惫。
这些人,于宁和帝眼中就像是种子,能够给宁国带来希望的种子。
可当种子发芽开花,终于长成了参天大树的时候,却发现树长歪了,根也烂了。
那种失望,那种痛心……就像是一下子抽干了所有的精气神,对宁和帝的打击难以想象。
可宁国大环境如此,入了官场,总是要被染黑。
“他们原本是社会最底层的平民。”
“因着无法忍受官商勾结的欺压,甚至有胆子准备告御状,不过只是四年的时间,他们就变成了曾经自己最厌恶的模样。”
“曾几何时,我以为只要扳倒了白鹭书院,扳倒了杨家,宁国就能焕然一新。”
“现在我发现我错了,错的离谱。”
“没了杨家还有房家,没了白鹭书院还有东林书院,南林书院,终究是换汤不换药。”
“或许,唯有铁与血,方能洗刷这朝堂上的泥垢。”
宋言继续不言。
他知道,宁和帝只是在宣泄,这时候,他只要安静听着就好。
就在这时,宁和帝话锋忽然一转:“你,还是早些返回平阳比较好。”
“今年冬天太冷了,皇城司的探子传回来的消息,不管是海西草原还是漠北草原,皆是大雪封山,牛羊马匹冻毙无数。”
“待到开春,无论是匈奴还是女真,定然都会对宁国发起进攻,宁和二十年……不会好过的。”
“平阳那边,若是没有你坐镇,我心里不踏实。回去的时候,把房家那小女儿带上吧,房德那老头子平日里最宠她了,还有……罢了。”
“女真那边能灭,就灭了吧,毁其宗庙,绝其苗裔,彻底除了这个后患。”
“我知,你是个神医,便是再麻烦的病,你也能给救了……”宁和帝抬头望天:“现在的宁国,就像是一个行将就木的患者,早已病入膏肓。”
“若是能救,你便救一救……”
“若是救不了……”
“那便……”
掀了这天。
……
宋言离开了。
独留宁和帝一人立于雪地之间。
“主子,该回去休息了。”魏良的身影不知何时出现在宁和帝身旁,浑浊的老眼中闪过一抹痛惜。
宁和帝吐了口气,转身往寝殿走去。
忽地,他停下了身子。
脸上闪过一抹痛楚,然后便剧烈的咳嗽起来。
手下意识捂住口鼻,待到咳嗽平息,手掌挪开,掌心处便只剩下一点点猩红。
随意擦拭了一下唇角的血迹,待到再次抬头,宁和帝似是又恢复了往日的意气风发。
他,总归还是要再撑个几年的。